莱奥·卡拉克斯的作品《神圣车行》虽然在棕榈林中毫无斩获的,但依旧令人蠢蠢欲动:这些疯狂的马达啊(译者注:影片题目原意为《神圣马达》)!尽管有的人对电影表达了不屑和恼怒,可对余下的许多人来说,仿佛被万箭刺心,渗出的声影毒汁则从此无休止萦绕于想象世界中。
这就是莱奥·卡拉克斯事件的卷土重来,这位51岁、用三十年生涯拍摄了5部长片、法国电影界“被诅咒的诗人”,这位过山车上忧郁的杂技好手。
法国导演莱奥·卡拉克斯(Leos Carax)在《神圣车行》(Holy Motors)片场这十三年的消失只能让人更有理由疑问:莱奥·卡拉克斯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似乎过于复杂。三十年的时间也未足以揭示围绕这位艺术家的谜团。拒绝影片宣传,惜字如金、本人永远不出席的采访,在公开露面和发言之前密不透风的保留。暗含字幕:一切都在我的电影里。这是任性孩童的姿态,还是天才的外在面貌?见仁见智。在这个对作品大说特说盛行的年代,这种态度应值得尊重,更何况这位电影人在每部作品中的自我呈现都奋不顾身。这种态度,对于只爱关注表象的记者是种尴尬,所有喜欢他电影的人们是种失落感,所有讨厌他电影的人们是种嘲弄。
而对于别无他法,只能向银幕求救的那些人,则是一种危险。如同《神圣车行》中作为导演的双重变体的主人公在两小时内披上了十几种不同身份,卡拉克斯也被因特网曲解了面貌。他的化名身份,几乎令他的真实身份变得可疑。
跟我们在戛纳能产生的各种联想相反,莱奥·卡拉克斯其实仅仅是杜邦·德·内穆尔(Dupont de Nemours)家的后裔,但他不叫奥斯卡(译者注:词语游戏。Leos Carax其实是导演本人根据Oscar Alex——意即“亚历克斯的奥斯卡奖”——的字母重新排列发明)。他在1960年11月22日出生于苏雷斯尼,被取名亚历克斯·克里斯多夫·杜邦,是四姐弟中最小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名法国科学记者,母亲是美国人,作为电影评论家,供职于戈达尔在《筋疲力尽》中让珍·茜宝卖过的《纽约先锋论坛报》。之后他参加了理科高考,上了电影系,成为戈达尔的疯狂粉丝。在课堂长椅上,他得到了当时他的两位导师,同时也是当时《电影手册》总编的Serge Daney和Serge Toubiana的关注。
到了70年代末,年轻的杜邦先生已经磨亮了自己的武器。如今已成为法国电影资料馆馆长的Serge Toubiana回忆道:“他很有在场感。沉默寡言,但强大。有一天,在下课的时候,他问我是否知道应该怎么申请资金拍摄一部短片。我们便建议他和《手册》合作。他写了一些简短的评论,其中一篇是捍卫史泰龙的《陋巷风云》的;然后在Alain Bergala(译者注:也是《手册》影评人,以戈达尔研究著称)指导下,拍了一部有关戈达尔《人人为己》的拍摄的报道。但这一切并不长久,因为他很快就献给了我一篇反对《手册》路线的文章。我当时觉得一切都为时过早,于是我们的合作就终止了。”
《神圣车行》(Holy Motors)剧照这个难得的回忆不仅让我们窥视到这位19岁男孩的坚决,更让我们嗅到标志着他生涯的兼俱征服和毁灭性的双重运动。1979年10月,他以莱奥·卡拉克斯为名交给《手册》的图片报道中,一些语句摘录似乎尤其有趣:“去观看戈达尔的拍摄,我们感觉站在一个工厂的入口,一条生产线即将启动;实际上,我们却是处在另一条链条的最后一个环节上,一条不可能再重新装配(戈达尔的思想和方式)的链条。……我们寻求答案,但是我们只找到了问题的开头。我们寻找密钥、钥匙孔,但是门却是关闭的,我们在黑暗之中,找不到有用的东西,四处碰壁。回到巴黎,我们逐渐适应了黑暗,照片带来了一丝光亮。一种手电筒的光亮,在彩色显示屏中投射出了一部电影。”一切都得到了解释,卡拉克斯心目中现实和电影的关系,根据戈达尔教义,若是没有第二者的斡旋,原旨中的任何东西都是不可为人所理解、甚至体验的。
此后的过程则在意料之中。《男孩遇见女孩》(1984年)、《坏血》(1986)这两部疯狂浪漫的电影带来的升华,将这位年轻人推到了已在创新之路举步维艰的法国电影的塔尖。一位电影诗人诞生了,重新将影迷的幽灵和现世的急迫性、死去灵魂的忧郁、新的躯体幸免于难的生命力重新和解,新的躯体里就有化名亚历克斯的德尼·拉旺,卡拉克斯的另一个自我。之后则是(其生涯的)崩塌,与艺术无关,缘由主要来自产业机制。
《新桥恋人》从1988年开始拍摄,随着一连串事故、霉运和反覆无常的决定,这部采用了卓别林式再现的野心勃勃的情节剧,因为预算极度超支(初始预算为3200万法郎,电影最后则耗费了1亿法郎),拖垮了好几位制片人,事件几乎上升到了国家大事的高度。影片在完成后三年才得以上映。这个资金的空洞,卡拉克斯似乎也应当承担一部分的责任,而电影行业还没准备好原谅他。他陷入了困境。
而在此期间,卡拉克斯继续看电影。比如立陶宛导演Šarūnas Bartas的作品。1995年,卡拉克斯在这位导演的处女作和第二部电影在法国上映时,为他撰写了广告小折页,其中写道:“抵抗住了。时间、饥饿、忧愁、敌人、隔离、枯竭。让我们痛苦的东西是无边的,可是我们“留下的”至少跟这个无边一样大。幸存于世,这是一个问题。”尽在不言中。
《神圣车行》(Holy Motors)剧照而让他得以幸存的,也就是得以继续拍片的人,叫做布鲁诺·佩斯利(BrunoPesery)。他令《宝拉X》(1999)成为可能。这部电影改编自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小说《皮埃尔/含糊不清》,由纪尧姆·迪帕德约、Yekaterina Golubeva和凯瑟琳·德纳芙主演。电影精彩绝伦,但口碑不佳。于是一个漫长的缺席开始了,伴随着煎熬人的一个个无法实现的计划。
卡拉克斯导演了几个音乐录影,还给当时刚出道的Carla Bruni(译者注:法国前总统夫人)的处女专辑写过歌词:“他们说我们的生命不值一钱,它像玫瑰般转瞬即逝/他们说流逝的时光是个混蛋/它用我们的忧伤制作外套。”(译者注:出自Carla Bruni歌曲Quelqu'un M'a Dit)是的,当电影的幽灵危险地接近他的生命的时候,这个时刻就来临了,人们在他身边消失:他长期的制片人Alain Dahan,他的摄影师Jean-Yves Escoffier,他的演员纪尧姆·迪帕德约和Katerina Golubeva,他的制作搭档Albert Prévost⋯⋯而他自己,随着时光流逝,不是也成为了他自己的传说中的幽灵?
2008年在一部短片中出现的“屎先生”(译者注:也有按音译作“梅德”)在此层面上说,其实比他表面展示的更叫人放心。以肮脏的诺斯费拉图(译者注:一种相貌丑陋的吸血鬼,可见于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和茂瑙的电影中)形象示人的德尼·拉旺从下水道爬出,在东京的街道上散步恐慌,这似乎有点像幅从空洞中挣脱而出的卡拉克斯天神报喜图,一种有点自我嘲弄又不无感人的、从地狱归来的自我导演。
终于让神圣车行开业的制片人Martine Marignac,显然是位女能人。在前任制片布鲁诺·佩斯利陷入困境时,演员Jeanne Balibar将这个计划推荐给了Martine,后者当即回复:“你是想我死吗?”可想法却不无进展。双方要达成的协议是毫无余地的:“我拿出一张纸一根笔,口述出游戏规则:我们这个电影的预算就在三百到四百万欧元之间,绝对不允许超支。要么马上开始,要么彻底放弃。”
《神圣车行》(Holy Motors)剧照卡拉克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最终接受了这个条件。结果呢——如果以戛纳的反应作为评判标准——则是超出期待的。这部电影得到了不少投资合作方的信任,成功赢得了全世界的买家,院线也趋之若鹜。而实际上,这个电影计划几乎差点流产,因为影视资助机构Cofiloisirs拒绝支付制片人要求的启动拍摄的必要预支款。主要原因来自卡拉克斯的名声,以及制片公司的经济状况。“我们差不多跟捡破烂的似的,争取,也是徒劳。最后还是莱奥通过国家层面的介入,拯救了自己的电影。”Martine Marignac在此止住了话题。
《神圣车行》就这样成就了一段救赎的故事,成为这位法国电影挥金如土的儿子无论在工业层面还是道德层面获得平反的工具。他的合作伙伴见证,曾像火墙一般将他团团围住。Martine Marignac:“他从不放弃自己的任何欲望。但在必要的时候,他知道如何妥协。我在他身上并没有发现任何围绕他的黑色传说的迹象,反而是恰恰相反的东西。”卡拉克斯从第一部电影合作到现在的剪辑师Nelly Quettier(译者注:也是王小帅《我11》的剪辑师)也说:“《新桥恋人》的包袱跟了他特别长的时间。这个事件在行业内激发起了一种针对他的真实的仇恨,有的导演,在知道了我是卡拉克斯的剪辑师之后,甚至因此拒绝了跟我共同工作。《神圣车行》今天证明了,卡拉克斯其实非常懂得控制预算。”他的演员们也懂得感恩,认识他三十年的德尼·拉旺也说:“他们都觉得莱奥很‘狂妄自大’,‘自命不凡’。其实完全相反。他特别敏感、认真、腼腆,在需要自我销售的时候感觉特别难为情。他不是特别懂得应付这些局。这种独特性自然导致一些过激的反应。”在电影中演出的歌手凯莉·米诺,则为他的世界惊叹:“在开始拍摄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封信。我不想提到当中的细节,因为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某种东西。但是他在里头说,摄影机喜欢秘密,他说他不需要我的保证,这让我感到安心,他还说美可以诞生于怀疑。”
但愿如此。
作者:Jacques Mandelbaum
《世界报》2012年7月3日
译:virgohi21